恢复高考给华东师大带来的新气象

原创孙琴安世纪杂志

世纪 CENTURY

恢复高考给华东师大带来的新气象

孙琴安

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，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

20世纪70年代末，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。当时这股春风吹向哪里，哪里就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发展景象。恢复高考后，1977、1978级大学生走进校门，无疑给刚刚开始正常运转的大学教育带来了许多新的气象与活力。那时，我正好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毕业留校，并在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开始教学工作。如今45年过去，虽然时过境迁，但对那个年代的校园氛围仍历历在目，这里就回忆所及，略作叙述。

名师重现课堂的轰动效应

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为大夏大学和光华大学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，便是全国21所重点大学之一。中文系也是有点名气的，拥有徐震堮、程俊英、施蛰存、许杰、徐中玉、万云骏、钱谷融等一批有影响力的名师。只因在特殊年代，他们都被批判，挨斗，不准上课。直到改革开放，他们才在课堂上重新出现。而那些大学生们只要一听说有名师讲课，便会慕名而来，蜂拥而至，座无虚席，就连走道上也挤满了人。如有一次，钱谷融开讲文学创作的心理过程和灵感问题，就吸引了无数学生，把文史楼三楼的大教室挤得满满的。又有一次，万云骏先生讲宋词，不仅学生爆满，就连许多白发苍苍、手拄拐杖的老先生也早早来旁听了。

图 |本文作者(右)与钱谷融先生(中)的合影照，摄于2006年春节前夕在其家中

当时，华东师大中文系1977级的大学生，第一学年先读“中国现代文学”，到二年级时才学“中国古代文学”，教材为《古代文学作品选》，并组成了以施蛰存先生为首的教学小组，成员有韩黎范、王建定等。我刚满30岁，也蒙混其中。施蛰存因当年与鲁迅先生打过笔仗，名气很大，这次开课可以说是他“文革”以后的首次亮相，很有轰动效应，文史楼三楼大教室每逢他来，总是挤得满满的。他当时主讲“汉代文学”，但他不用学校的教材，而是自选的油印资料，散文即《史记》中的《项羽本纪》，诗歌则为《古诗十九首》。因《项羽本纪》很长，又有注释，我原先担心学生会生厌，出乎意料的是，在他的讲解下，四个班的学生始终认真听讲、做笔记，人数也始终处于饱和的状态。

其实施蛰存的普通话并不标准，夹杂着浓厚的上海口音，只是他知识渊博，广征博引，嗓门又大，吸引了渴求知识的莘莘学子。此外他上课还有一个特点，欢迎学生提问。凡学生递条子上来，他有问必答，当场解决，这种互动方式，也大大活跃了课堂气氛，有着生动有趣的一面，不时引来阵阵笑声。

难得一遇的读书热潮

1977级是中国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，他们大多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生活磨砺，勤奋刻苦，只是在特殊的岁月受到种种限制，无书可读，直到考进大学，才有了阅读大量中外名著的机会。恰好那时《三国演义》《红楼梦》《悲惨世界》《战争与和平》等许多世界名著重新出版发行，因此，那时的大学生特别珍惜大好时光，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类图书。华东师大和上海各高校的学生也是如此。

华东师大有一条丽娃河，把学校划分成南北两部分，河边台榭亭阁，杨柳依依，荷花飘香，令校园里显得十分秀丽。每天清晨，河岸两边的小道、假山、石凳和夏雨岛上都聚满了晨读的学生。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读外语，英语、日语、法语、俄语都有，或读课文，或背单词，互不干扰。我曾好几次碰到中文系的学生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读外语。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，才会碰到背古文和诗词的。

入夜，图书馆里灯火通明，坐满了看书的学生，就连各系的教学楼和梯形教室里，也常常是灯火通明，坐满自习的学生。那时教室和学生宿舍里都没空调，夏季天热，为了给1977、1978级学生提供方便，复习迎考，学校特地在篮球场上开亮了许多“小太阳”，把几个篮球场照得如同白昼。而许多学生就坐在球场上，一边用手中蒲扇驱赶蚊虫，一边捧着书本认真阅读，直到深夜歇灯时分……

每个大学几乎都有一个校园书店，华东师大的书店开在医务室不远处，门面不大，但书的品种很多，有一定的针对性。每有新书进来，学生们便会蜂拥而至，各取所需，不一会儿便抢购一空。其中文、史、哲类的书特别受欢迎，原因也很简单，“文革”期间的禁书都是文、史、哲类的，大家暌违十年之久，如今重现眼前，自然炙手可热，如获至宝。我曾亲眼看到过中文系一位姓林的学生，买到了一本钱锺书的《谈艺录》，喜出望外，眉飞色舞地向我述说着他是如何买到的。此外，朱光潜、李泽厚等译著的美学类图书也都是抢手货。

如有书展走进校园，那更是不胫而走的重大新闻，展厅里摩肩接踵，人头攒动，出来时多是大捆小捆，个个兴高采烈，即使怀揣一本两本的，也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。我曾见一位中文系的学生两手各拎一大捆书，累得满头大汗，我想上前帮忙，他忙解释：“另一捆是班里顾闻同学的，他还在挑书，马上来。”正说着，顾闻已手捧几本书走过来，随后两人各拎一大捆书，与我挥手作别，心满意足地走了。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，又环顾一下四周，到处仍是前来购书的人流，心中不禁感慨：这是多么可贵的读书热呵！

“华东师大作家群现象”

在上海，复旦大学、华东师大、上海师大的中文系都有一定的名气，在恢复高考后的1977、1978级大学生中，也的确潜藏着一批有才华的文科才子。有些在求学期间，在社会上便有点名气了，如复旦大学的卢新华、陈思和、周惟波、许德民等，但从整体阵容和实力来说，华东师大似乎更领先一些，就以1977级为例，中文系中就有赵丽宏、王小鹰、孙颙、刘观德、陈洁、戴达、陈保平、方克强,以及稍后涌现的周佩红、陈丹燕、王晓明、李兆忠、林建法等，1978级中则有毛时安、沈乔生、袁进、张文江、赵荣发、陈如江等，再加上研究生中的南帆、戴翊、周锡山等，实力相当雄厚，因而被称为“华东师大作家群现象”，引起了文坛的关注，并有不少部门对此进行了研究。

图 |作者（右）与赵丽宏合影。摄于2024年秋赵丽宏书房

赵丽宏在大学读书前，就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了。他以写诗与散文为主，特别是他在《人民日报》《解放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诗刊》等报刊上发表的诗文作品，影响很大，迅速地提高了在社会上的知名度，也使他成为中文系学生中的佼佼者。但他一点也不骄傲自大，更无狂妄和自我炫耀的样子。平时待人接物总很谦和，很低调，对同学、老师也都很尊重。我与他交往四十多年，从未看到他盛气凌人的样子。当时学校里举行过一次征集诗歌比赛，赵丽宏获得了第一名。但他像平时一样，平静而从容。

除了赛诗活动，当时学校里还举行各种诗歌朗诵活动。如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演员们就曾在乔榛的率领（带队）下，来学校大礼堂举行过一场精彩的诗歌朗诵，达式常朗诵了何其芳的《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》，乔榛朗诵了毛泽东的《沁园春·雪》，很受学生欢迎。印象最深的是仲春的一个晚上，学校大礼堂里座无虚席，人气爆满，约近七点，饮誉海内外的上海老诗人辛笛，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到台上，并带来了一批上海中青年诗人，其中也有赵丽宏。当主持人宣布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即将开始，全场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鼓掌声，不料此时礼堂外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，并夹杂着一些吵着要进来的叫喊声。鼓掌声已止，敲门声不止，而且越敲声音越大，礼堂内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这时，坐在台上的辛笛忽然发声了，他非但没有指责外面吵闹的学生，反而用一种赞美的语气笑着大声说：“好！好！这是春天的敲门声。说明大家都热爱诗歌，把外面的同学放进来吧！”

于是，守门者把礼堂的大门打开了，外面的学生像潮水般涌了进来，走道等所有的空间迅速都挤满了人，整个礼堂仿佛都被诗情占据了，充满了诗的气息。就在这样的氛围中，辛笛朗诵起了他的新作：《呵，这儿正是春天》。他当时虽然已是古稀之年，但声音洪亮，充满激情，极受学生欢迎，在学生掌声与呼声的鼓励下，他又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《蝴蝶、蜜蜂和常青树》，委婉而动人，随后也有人朗诵了赵丽宏的《春天，请在中国落户》一诗，同样大受欢迎。总之，那天夜晚，学校礼堂里的诗声、掌声、呼声不断，弥漫在丽娃河畔，也弥漫在整个校园，以致有人写文章，称其为“诗歌之夜”。诚如赵丽宏在当时的一首诗中所写：

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，

我们也面对着世界展开，

心是那么纯洁，

热情是那么透明，

我们的憧憬天真得像幼儿的梦，

我们的向往飞舞在星光灿烂的夜空……

精彩难忘的演讲比赛

大约在1980年左右，上海高校在全市范围举行过一次大学生演讲比赛，引起了大学生们的普遍关注和广泛兴趣。由于当时大学里的整个风气都比较活跃，又提倡思想解放，环境宽松，所以大学生的演讲内容也十分广泛和丰富，都爱去听，我那时反正也未成家，住学校，每周末回家一次，不少时间就与学生混在一起，知道了一些有兴趣的活动，也会去参加。那次在华东师大举行的大学生演讲首次选拔赛，我也去听了，很精彩。中文系1978级的那位男同学演讲特别精彩，得分最高。所巧的是，我在这次演讲赛上还意外地遇见了陈醇先生（何时认识已忘），他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主播，又是这次大学生演讲比赛的主要负责人，见我有兴趣，就主动邀请我：“下场比赛在复旦大学，我们有车，你如有空，也去听听吧！”在他的鼓励下，几天后我搭乘了他们的工作车去了复旦大学。那场演讲比赛也很精彩，我对哲学系一位学生的演讲印象尤深。接下来又在华东政法大学举行了一场比赛，我也去了。可以说，这三场比赛都涌现出不少杰出的演讲者，不仅逻辑性、推理性强，而且富有文采，有着极强的感染力，我是好几次被深深地打动或震撼住了。

这次演讲比赛的决赛，又回到了华东师大的大礼堂，也是这次比赛的高潮。除了高校的代表，自然是华东师大的学生居多，我去时，就看到中文系1977、1978级的许多学生都已早早到场。最后，中文系1978级的那位男生越讲越好，无可争议地荣获了第一名。这不仅是中文系的光荣，也是华东师大的光荣。其现场热烈爆满的程度，完全可以与那次“诗歌之夜”相媲美。而这两次创纪录的壮观场面，都是由中文系1977、1978级大学生来参与和营造的。

我在华东师大中文系任教约三年多，印象最深的就是1977级大学生，他们中的许多人毕业后，或成为著名的作家和专家学者，或是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和台柱子。后来我通过考试进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后，仍与这些同学有交往，至今与赵丽宏、王小鹰、林伟民、陈保平、孙文钟、陈惠芬、伍伟民、范菲、顾闻、方克强等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。以上所写，只不过是对大学生活的一些琐碎回忆。这既是我个人的一段经历，也是我对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。